儀式舞蹈與歷史記憶
——彝族花鼓舞起源初探
黃龍光
(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 云南 玉溪 653100)
摘 要:彝族花鼓舞是古代彝族在魯祖業(yè)山巔祭祖大典上踏平尖刀草集體歌舞儀式的緬懷和承繼,是之后六組分支、向四方披荊斬棘、開疆擴土遷徙事件的一個行為敘事和儀式模擬,是一個飽含彝族遷徙歷史記憶的儀式舞蹈,富有深層文化涵義和社會功能。
關(guān)鍵詞:彝族;花鼓舞;起源;民間儀式;歷史記憶
一、問題的提出
民族民間舞蹈溯源和考證,是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某個民族民間舞蹈的藝術(shù)形態(tài)特征,是經(jīng)過長期演變而不斷累積形成的,甚至可能是該民族遠古生活方式所培育和流傳的結(jié)果?;ü奈瑁鳛橐妥迕耖g喪禮儀式舞蹈,是彝族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歷史產(chǎn)物,有其產(chǎn)生、演變、發(fā)展的過程。“傳說中的始祖(如漢族傳說中的炎黃),或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大規(guī)模的移民或戰(zhàn)爭),成為一群人重要的集體記憶。一個族群,常以共同的儀式來定期或不定期地加強此集體記憶,或以建立永久性的實質(zhì)紀念物來維持此集體記憶,或民族國家以歷史教育來制度化地傳遞此集體記憶。”[1](31)彝族是一個典型的遷徙民族,逐水草而居,可以隨族群四處流轉(zhuǎn)的大大小小的民間儀式,作為重要的集體歷史記憶舞蹈符號,被定期、不定期地舉行,用來強化民族的文化認同,維系彝族社會群體的凝聚力,從而源源不斷地獲取強有力的族群屬性(ethnicity)。彝族花鼓舞,無疑就是這樣一個飽含彝族歷史記憶的民間儀式和文化符號。彝民通過在民間喪禮上跳花鼓“驅(qū)鬼、安魂、送靈歸祖”,集體回憶、緬懷其遠古共祖阿普篤慕及其六子,以祖靈的神圣名義,不斷固化著彝族社會自身的整體性,持續(xù)不斷地哺育著彝族文化傳承的生命力。
關(guān)于彝族花鼓舞的起源和族屬,有學者認為“彝族花鼓自然追溯到漢族‘秧老鼓’的頭上,并和那‘秧老鼓’糾纏在一起。彝族花鼓,竟是來自漢族的‘秧老鼓’……云南省《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也已把它作為彝族的一個舞種收入卷中。換言之,盡管彝族花鼓已姓彝,也盡管它在動態(tài)上已有較大幅度變化,但它卻實實在在是被彝化了的漢族‘秧老鼓’,并非是彝家的傳統(tǒng)文化”。其最有力的證據(jù)是,1984年北京出版《舞蹈論叢》所載殷亞昭著《江蘇花鼓舞漫述》一文中所附兩幅“明代花鼓舞人”木刻插圖。于此,認為:“圖中舞人所背鼓的大小、鼓的形狀以及花鼓背在右肩的形態(tài),①與今天昆明四周的‘秧佬鼓’如出一轍。以上種種,再結(jié)合云南多數(shù)漢人的祖先,是明代由南京‘應(yīng)天府’一帶遷來的歷史,‘秧佬鼓’從哪里來的問題,也就十分清楚了”。[2](17-18)僅從秧佬鼓和花鼓所用的鼓形、大小以及背鼓的形態(tài),不足以證明后者來源于前者。彝族民間自古普遍存在各種各樣的儀式鼓舞,其中最具文化認同的是喪禮跳鼓。彝族喪禮跳鼓,采用銅鼓、土鼓、羊皮鼓、木鼓等土著鼓,明清時期隨漢彝文化交融,采借了大小、形狀相似的江淮花鼓,于是彝族跳鼓“再比”,也隨之被文化翻譯為符合漢語表達的“(跳)花鼓(舞)”。關(guān)于彝語的“再比”(跳鼓)被漢稱“花鼓舞”轉(zhuǎn)換和替代的情況,將另撰文論述,在此恕不贅述。本文擬就彝族喪禮儀式和鼓舞蘊含的歷史記憶角度,初步探討彝族花鼓舞的起源。
二、作為民間儀式的彝族花鼓舞
位于滇中晉寧、玉溪、峨山、易門、雙柏、新平等地的彝族人,盛行“跳花鼓”,彝語稱為“再比”,即跳鼓,是一種親人逝去時喪禮上必跳的儀式舞蹈。峨山彝文道德篇載:“列瑪咋,哆瑪罷,木覓查瑪特”,其意為“不懂規(guī),不遵禮,天地不饒人”。彝族是一個很重視禮儀的民族,傳統(tǒng)彝族社會的構(gòu)成與運作,在很大程度上依禮而行。他們認為親人逝去時,如果不跳花鼓舞,就是不講禮節(jié),亡魂不能順利歸祖不說,就連天地也都不能饒恕。同時,通過跳喪葬儀式花鼓舞,后人互惠性地獲得祖先福祿和庇佑。所以,喪禮儀式花鼓舞,對于彝族人來說,作為一種民間禮儀慣制,是后人對先人的一種責任和義務(wù)。
馬克思在《摩爾根<古代社會>摘要》中指出:“舞蹈是一種祭奠形式。”恩格斯也認為:“舞蹈尤其是一切宗教祭奠的主要組成部分”。[3](88)民間喪禮儀式舞蹈,其各種形態(tài)特征的舞蹈語匯,不僅源于宗教祭奠的內(nèi)容,同時也為了喚起族群對歷史的某種集體記憶,是一種神圣化的重要儀式,更是一個藝術(shù)化的身體記憶符號。彝族花鼓舞,是為50歲以上正常亡故的老人舉行的喪禮儀舞,主要目的是“驅(qū)鬼、安魂和送靈”歸祖。作為一種懲罰,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得享有跳花鼓的禮儀,因為祖界拒收死于非命的亡靈。建國后,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彝族花鼓舞不局限于在喪葬儀式上跳,已拓展到了賀新居、開新街、火把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慶典、現(xiàn)代大型文藝調(diào)演、比賽等空間。峨山彝族花鼓舞表現(xiàn)形式獨特,具有較高藝術(shù)性、觀賞性,民族特色濃郁,風格突出。
傳統(tǒng)民間花鼓舞使用一個“箐雞尾龍頭”、四筒花鼓及槌、一面大鼓、一面大鑼、一副大镲、一副小镲和白毛巾。表演時,伴奏者(一般3人)手持鑼、鈸、镲在場邊站成橫隊伴奏,其他隊員則跳鼓。由一名師傅手持“箐雞尾”領(lǐng)舞,其他四人各用紅布系一花鼓挎于右肩垂至左腰際,胸前綴一面小圓鏡,左手甩動一條毛巾,右手拿鼓槌敲,合著鼓鈸等伴奏音樂邊敲邊舞。整個花鼓舞先用鈸、鑼、镲鏗鏘悅耳的伴奏樂烘托氣氛,繼而咚咚的鼓聲頻傳,花鼓舞隊員們和著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翩然起舞?;ü奈栉璧刚Z匯豐富,特別是腿、腳部動作變化萬千,令人目不暇接,如:蹬、頓、顛、甩、收、跳、躍;繞花、蹲轉(zhuǎn)、崴膝以及吸腿空轉(zhuǎn)、雙腳縱步等,特別如空中崴膝等更是力度大、難度高。同時腰、頭等部位大幅度搖擺晃動,動作干凈利落、粗獷豪放,充分體現(xiàn)彝族人民勇敢強悍、豪爽開朗、剛毅大方的性格氣質(zhì)。自上世紀80年代初以來,花鼓舞隊的數(shù)量發(fā)展得很快。據(jù)2005年初統(tǒng)計,云南峨山彝族自治縣全縣有花鼓舞隊594個,花鼓舞隊員7251人。② 2006年5月,縣里通過逐級申報,“峨山彝族花鼓舞”和“峨山彝族花鼓舞之鄉(xiāng)”,同時入選“云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
“當我們注意原始舞蹈對于舞蹈者和歡快者產(chǎn)生這樣有力的效果的時候,我們不必更進一步探討就能了解舞蹈為什么常常利用宗教的儀式。這是很自然的事,原始人類自會假定那些舞蹈對于他這樣有力的一個印象,也一定能夠出力影響于支配他的命運的魂靈的和惡魔的權(quán)利。所以他們要舉行跳舞以恐嚇或諂媚幽靈和惡魔。”[4]花鼓舞是彝族舞、歌、樂三合一的一種儀式舞蹈,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獨特的審美精髓。
彝族花鼓舞是彝族不斷地強化其民族遷徙歷史記憶的一個神圣儀式,更是其民族傳統(tǒng)文化傳承的一個神圣機制。它以模擬彝族遠古六組分支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四方遷徙的行為和動作,不斷重構(gòu)并強化著祭祖儀典、遷徙征戰(zhàn)的歷史記憶。從某種意義上說,花鼓舞是彝族祖靈崇拜的一個高度濃縮和凝結(jié),是其祖靈信仰文化情結(jié)的一個舞蹈敘事符號。作為一個逐水草而居的遷徙民族,彝族祖靈崇拜最深層的文化意義指向是對其歷史的強調(diào)和重視,沒有過去也就沒有現(xiàn)在,強調(diào)和重視民族的歷史,也就是強調(diào)和重視民族文化歷史承傳。“我們把紀念儀式和身體實踐作為至關(guān)重要的傳授行為,加以突出……我尤其抓住紀念儀式和身體實踐不放,因為我想論證,正是對它們的研究使我們明白,有關(guān)過去的意象和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知識,是通過(或多或少是儀式性的)操演來傳達和維持的。”[5]千百年來,彝族民眾不僅以口頭唱誦,以藝術(shù)化的肢體語符動態(tài)呈現(xiàn)和表達,更以鏗鏘鑼鼓圣樂將其統(tǒng)一起來,全方位敘說彝族的歷史、宗教和文化,進行著民族自我認同和凝聚,不斷生發(fā)出自身發(fā)展的生命力。這是彝族民間花鼓舞內(nèi)生的元傳承力,也是彝族民間花鼓舞最深層的文化意義,不理解這點,就無法真正體會和領(lǐng)悟其審美內(nèi)涵和藝術(shù)真諦。
三、彝族花鼓舞中的歷史記憶
滇中、滇南彝族不論是跳腳、耍武練、跳鼓等所有喪葬儀式舞蹈,來源均是彝族原始古歌《篤慕羅思則》,即《篤慕踩尖刀草》。它是流傳于滇中、滇南彝族民間的一部喪葬祭祀經(jīng)書,民間口頭也流傳有其特殊唱調(diào)和舞蹈。
據(jù)說,死者亡靈赴祖界之路充滿尖刀草,荊棘遍生,只有“跳腳”才可把它們踩平,亡魂才得以順利歸祖。滇南彝族在民間喪葬儀式上,由畢摩念《踩尖刀草經(jīng)》:
…… ……
摁,喪者呦!
踏上祖靈路,
荊茂棘又旺,
長滿尖刀草。
途上尖刀草,
桿有大腿粗,
葉有篩子寬,
棘似牛角樣。
別人不踩草,
可回祖先地,
若我不踩草,
你難見祖靈。
……
你的兒與女,
拿著花鞋踩。
大家往左踩,③
它就往左倒;
大家往右踩,
它就往右倒。
前面踩三步,
病魔踩出去,
妖精亡命逃,
兇鬼魂魄散。
后面踩三步,④
父母轉(zhuǎn)回家,
夫妻往家返,
兒女也一樣。
孫兒踩回去,
孫女踩回去;
重孫與后代,
人人往家返。
金銀踩回去,
綢緞踩回去,
牲口踩回去,
糧食踩回去。
踩住前面的,
全部往回走;
踩住后面的,
全部往后歸。[6]
……
彝族民間喪葬儀式上,在出殯前夜孝子孝女們必須在畢摩的帶領(lǐng)下,在鑼鼓家什伴奏下,逆時針繞棺跳《篤慕羅思則》,意為為死者亡魂踏平歸祖路上的尖刀草,以使亡靈順利歸祖。這源于彝族古代祖先阿普篤慕六組分支的遷徙歷史。“《史節(jié)羅施則德》,彝文古籍書目,他稱為開路經(jīng)。紅河兩岸的彝族民間流傳有書名相同而內(nèi)容不同的各種開路經(jīng)。本篇彝文書名為《史節(jié)羅施則德》,史,意為死;節(jié),意為始、創(chuàng);羅施,俗稱為尖刀草;則,指尖刀草的嫩芽,尖利如錐;德,意為踩。彝族治喪習俗,在發(fā)喪前夜請畢摩念此經(jīng),眾人繞棺起舞。書中記載,彝族六祖分支時,在一個名叫魯祖業(yè)⑤的大山巔上長滿了羅施的草坪處歌舞三天三夜后,遷徙到不同的地方,他們的子孫后代死后其靈魂回歸祖先居住地,就要起舞開路,才能到達目的地。”[7](423)滇南彝文經(jīng)書《史節(jié)羅施則德》記載彝族始祖篤慕分支六祖時,在魯祖業(yè)山川內(nèi)舉行盛大祭祖典禮,把尖刀草踏成平路,開疆四方的歷史。相應(yīng)地,紅河各地彝區(qū)有《羅西責得調(diào)》,意為踏尖刀草調(diào)。“死者入棺前夜由畢摩念《尖刀草經(jīng)》,邊唱邊念,領(lǐng)孝子繞棺,名曰‘踩棺’。死者屬男順時針起繞,反時針還原;女則反時針起繞,順時針還原。按經(jīng)文唱段內(nèi)容,孝男孝女繞到棺前,用力反手空轉(zhuǎn)祭品三次。禮完,鼓、鈸、鑼樂手與畢摩、耍猴人起舞唱跳,以示為踏平歸祖路,使亡魂順利到達祖先居住地魯祖業(yè)大巖洞。出殯當晚又唱跳一次。唱本固定,五言古詩體,曲調(diào)深沉悲壯莊重。”[7](271)《篤慕羅思則》是對今滇、川、黔、桂彝族的共祖阿普篤慕經(jīng)歷洪水泛濫后,六祖分支開疆遷徙的一種模擬,是強化其文化記憶的一種儀式舞蹈,其主要意義是為了追溯祖先開疆創(chuàng)業(yè)的豐功偉績,通過模擬古代祭祖分支的行為敘述彝族遷徙的歷史,以此達到一種文化的認同和社會的整合。該《篤慕羅思則》唱調(diào)及舞蹈,是今各地彝族打歌、左腳舞、耍武練、跳鼓、大娛樂等喪葬祭祀歌舞的原型。其特點是在鑼鼓等家什伴奏下,集體圍圈歌舞,舞者頓足踏地為節(jié),并踏平尖刀草等,同時手持各種兵器以顯示部族武力。
在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揚武鎮(zhèn)魯魁山阿者村,有一種最具彝族元素和原生態(tài)特質(zhì)的彝族創(chuàng)始花鼓舞,彝語稱為“篤慕羅思則逗”,漢語直譯為“篤慕尖刀草踩”,意譯為“篤慕創(chuàng)世紀”,描述彝族古代祖先阿普篤慕經(jīng)歷洪水漫天浩劫后,披荊斬棘,六祖分支,開疆擴土,重創(chuàng)彝族世界的故事?!逗V慕羅思則》自古相傳有“篤慕開天號”“篤慕祭拜鼓” “篤慕行軍鼓” “篤慕翻山鼓” “篤慕越嶺鼓” “篤慕種地鼓” “篤慕收割鼓” “篤慕金銀鼓”等22個舞蹈套路,最后在《創(chuàng)世古歌》中結(jié)束?!秳?chuàng)世古歌》唱詞大意為:斜崖外連天,赤地遍千里,洪荒落赤地,高山些咩樹,箐外箭竹棚,遍地是荊棘,劈荊又斬棘,篤慕走在前,篤兒緊隨后,篤女跟上來,踩開荊棘路,天開地又闊,遍地亮堂堂,說威說?、?/p>
后來從祭祀花鼓發(fā)展演變出了《魯魁魯克》勝利花鼓,后者又演變出《磨皮花鼓》,以及豐收花鼓《迤施花鼓》。清朝初葉,魯魁山彝族在“唧吾”氏族中分離出來的圖騰“綿羊”氏族,在部落酋長勒昂的帶領(lǐng)下進行了長期的抗清復明的斗爭。康熙十二年,事滇的吳三桂派部將郭壯圖入魯魁山招撫,勒昂率部歸順,勒昂被賜名楊宗周。冊封為世襲忠順營副將??滴醵吣辏逋苑鈼钭谥転樾缕娇h土縣丞,官居八品。在新平縣城西門外建土司府衙,同流官一道當堂執(zhí)事,實行土流兼治。楊宗周常常組織上百人鼓隊跳《魯魁魯克》勝利花鼓。由此,從祭祀花鼓舞《篤慕羅思則》演變而來的勝利花鼓舞《魯魁魯克》,在其食邑封地迤施河和其管地磨皮,以及鄰近的彝地流行開來,演變成了勝利花鼓《迤施花鼓》和豐收花鼓《磨皮花鼓》等各種彝族花鼓舞。
從元朝至元十三年到明朝萬歷十九年的315年間,新平縣、魯魁山均轄屬于峨山行政所管范圍。“康熙四年(1665年),峨山彝族土官祿益、王揚祖附寧州祿昌賢反清,攻陷縣城。事敗后,王揚祖被殺,祿益逃匿魯魁山。”[8](9)更為重要的是,兩個區(qū)域內(nèi)彝族之間的往來遷徙不斷。為魯魁山的方氏,同峨山塔甸,新平前進、新化、老廠,元江青龍的鍋鑼底等地的方氏,是同一原始氏族,他們有共同的流源傳說,共同的圖騰物杰吾鳥,共同在一起祭譜……1956年魯魁山方氏祭譜,新平新化、峨山塔甸、元江青龍的方氏、都派代表前來,同認自己是“杰吾頗”。方姓氏族,彝文瑪紹書及關(guān)于流源的傳說稱他們最初屬于慕阿武的子孫,居于祿豐一帶,后來又分做三支,一支留祿豐,一支下此久(彝族古地名),一支到勞烏(彝語古地名)。勞烏這一支后來分居到臨安(建水)的壩尾,以后這支氏族分居新平、峨山等各地。魯魁山這一支是從峨山塔甸的黑呢(即今塔甸黑膩),再分居到新平的么祖尾,又從么祖尾分居上魯魁山。[9](60-61)根據(jù)魯魁山彝文古籍指路經(jīng)、父子連名譜牒等記載,魯魁山最早的土著“唧吾”氏族魯奎魯克,也是元末明初從峨山塔甸黑尼(即黑膩)糾扎,輾轉(zhuǎn)建水的壩尾而后搬上去的,從古至今,魯魁山“唧吾”氏族的人們埋故人的墳向,都要對準指向煙霧蒙蒙的峨山塔甸黑尼糾扎山尖里。魯奎阿者的花鼓舞《篤慕羅思則》和《魯奎魯克》,以及其后的《磨皮花鼓》和《迤施花鼓》,和峨山彝族花鼓舞是一脈相承的。[10](120)
《新平縣志·魯魁山》條里說:“魯魁山,以明土蠻魯魁、魯克所居,故名。山圍二百里,跨新平、元江、石屏、(峨山)之間,龜樞河繞北、東、西三面,上為四十八寨,夷人所居,歷來?;滴醵吣隁w順”。魯魁山據(jù)四縣之間,山高密林,歷來“?;?rdquo;,所以彝族傳統(tǒng)文化反而比塔甸(元憲宗六年始設(shè)百戶所)保持得更好,因為作為文化源頭的塔甸,從明代開始受到外來漢文化的沖擊,導致民間喪禮《篤慕羅思則》儀式簡化,最后導致耍武練和花鼓舞相分離。
結(jié) 語
彝族本是一個遷徙民族,祖靈崇拜是彝族傳統(tǒng)信仰的根本核心。“本部落本民族最早居住的地方,埋葬著祖先的遺骸,留下祖先生活的印跡,包括記憶中和實際生活中的印跡。遷徙,意味著離開祖先世世代代生活過的熟悉的地方;意味著離開本民族、本部落親人;意味著必須克服自然條件造成的遷徙途中的艱難險阻和疾病饑餓造成的困難,并在陌生的自然條件支配之下開始新的生活;意味著民族之間難于避免的阻攔和斗爭,既可能有流血犧牲的痛苦,也可能有勝利的喜悅……所以,盡管人們在新的地域生活了數(shù)百年甚至數(shù)千年,已經(jīng)對新定居點具有深厚感情,但人們并不因此而忘記祖先故地,靈魂不死觀念的存在,更促使人們把祖先靈魂‘存活’之所在作為后人的重要的精神依托,作為聯(lián)系民族感情、聯(lián)系生者和死者的重要精神紐帶,因而在喪葬祭儀中舉行重述祖先遷徙經(jīng)歷及送死者靈魂回歸祖先故地與祖魂團聚的儀式。”[11](238)彝族花鼓舞產(chǎn)生的深層精神根源,是其傳統(tǒng)魂靈觀基礎(chǔ)上形成的祖靈崇拜,祖靈崇拜的深層文化意義是保持和強化民族遷徙的歷史記憶,而保持和強化歷史記憶最重要的功能,是為了能隨民族自身四處遷徙而不斷傳承其民族文化。這是彝族花鼓舞的主要生成原因。彝族花鼓舞的深層文化意義,不僅在于它通過民間喪葬儀式打跳驅(qū)鬼、安魂,送靈歸祖強化了其祖靈信仰,而且以民間喪禮儀式化的舞蹈語匯再現(xiàn)著彝族古代遷徙史,這樣祖靈們在古今遷徙路上的一來一回即儀式性地形構(gòu)了彝族整個的文化史,其最終的核心功能指向彝族文化的不息傳承。
彝族民間喪禮花鼓舞,從文化理性層面上看,它是彝族遠古祭祖儀典和六組分支遷徙歷史的一個記憶裝置,具有特殊的深層文化意義。彝族民間喪禮花鼓舞以“篤慕羅思則”為源頭和中心,模擬以集體的力量踏平亡靈歸祖之路上的尖刀草,“驅(qū)鬼、安魂、送靈”歸祖,獲得祖靈庇護和賜福。它既是民間喪葬儀式的一個媒介,更是喪葬儀式的一個部分。彝族民間喪禮花鼓舞具有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它與彝族傳統(tǒng)靈魂觀融為一體,呈現(xiàn)了彝族對生與死、靈與肉等重大哲學觀念的認知和理解,具體踐行了彝族對死亡的真實對待和實際處理。作為祖界先祖和現(xiàn)世后人之間有效傳遞信息的重要手段,花鼓舞是彝族歷代祖先和后人之間強有力的血肉紐帶,它搭起了彝族的遠古和現(xiàn)在,鏈接了彝族祖靈信仰體系下生死、陰陽兩界的此岸和彼岸。
注釋:
①事實上,彝族花鼓舞是挎背帶在右肩,背鼓在左邊。
②包學良《峨山彝族民間舞蹈》,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峨山彝族自治縣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峨山彝族自治縣文史資料選輯》(第十五輯),內(nèi)部資料,2005年,第103頁。
③此段經(jīng)文是配合舞蹈時吟誦的,故有往左、往右、前三、后三的一組舞步基本動作。
④通往祖靈的地方,只能亡者靈魂去。故而活人和財物的靈魂需用舞步將其踩回去。
⑤魯祖業(yè),彝語古地名,待考。
⑥“說威說”,彝語里表達“吉祥”“興旺發(fā)達”“繁榮昌盛”的意思。
參考文獻:
[1]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
[2]康瘦華.彝山舞韻[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
[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A].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德]格羅塞著.藝術(shù)的起源[M].蔡慕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
[5]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M].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6]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查詩拉書[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
[7]紅河彝族辭典編纂委員會編.紅河彝族辭典[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
[8]峨山彝族自治縣人民政府編.峨山彝族志[Z].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1.
[9]聶魯.魯魁山彝族圖騰制[J].玉溪師專學報, 1995,(6).
[10]聶魯.從高亢的創(chuàng)世古歌中誕生的峨山彝族花鼓舞[A].花鼓舞彝山——解讀峨山彝族花鼓舞[C].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 2007.
[11]楊知勇.西南民族生死觀[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收稿日期: 2010-05-15
作者簡介:黃龍光(1974-),男,彝族,云南峨山人,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民俗學博士。
Ritual Dance And Historical Memory
——An Approach to the origin of the Yi Huagu Dance
HUANG Long-gu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of YuxiTeachers College, Yuxi, Yunnan Province, China 653100)
Abstract: Yi Huagu Dance is ancient Yi people’s recalling and succession of the collective dancing and singing ceremony of stepping on the grass on the ancestor worship grand ceremony on the top of Luzuye mountain. It is the imitation and narration of six –group division, overcoming all obstacles, the event of an expansion behavior of soil movement, Yi dance is a movement full of historical memory of the ceremony and full of deep cultural meaning and social function.
Key words: Yi Huagu Dance; origin; civil ceremony; historical memory
本文發(fā)表于《內(nèi)蒙古大學藝術(shù)學院學報》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