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藝術及其文化精神
——由一次人類學考察想到的
劉明亮
(齊魯師范學院美術教育研究所,山東 濟南 250013)
摘 要:宗教性作為西藏藝術所特有的文化精神,深刻影響著西藏藝術的內容和形式。借助藝術人類學的考察,探討西藏藝術中特有的文化精神,認為對西藏藝術的考察以及創(chuàng)作都不應僅僅關注形而下的本體知識,而應深刻理解西藏藝術中的深層文化精神。
關鍵詞:人類學考察;西藏藝術;文化精神; 宗教性
西藏大學熊帝驊在《西藏藝術的定位研究》一文中提到西藏藝術的文化精神,筆者深有同感。對藏族藝術或者西藏藝術而言,作為藝術的本體,核心便是其文化精神。實際上,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離不開其自身所特有的文化精神,缺了它,便失去了靈魂,失去了所得以寄托的根本。因此,借著該文,筆者結合對西藏的一次人類學考察,試對西藏藝術的文化精神作一淺析,以期得到更多同仁對西藏藝術及其文化精神的關注。
藏族藝術的文化精神
藏族藝術,“實際上大部分是宗教藝術”,[1](1)因此,對藏族藝術的文化精神的理解,也必然不能脫離藏族所處的宗教文化的氛圍。按照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理論,藏族藝術的文化精神必然要受到其占文化核心地位的宗教文化的侵潤,因為按照本尼迪克特的觀點,文化是“大寫的個性”,因為“藏族藝術誕生于藏族先民的社會實踐之中,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族性格,一開始就具有濃烈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藏族藝術在發(fā)展中受到周邊國家和地區(qū)藝術的影響,在保持它自身的整體性的同時,可以從內部看出它的差異性。它的整體性是藏傳佛教在藏區(qū)流傳幾百年的結果(藏傳佛教作為藏族社會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它所提供的關于社會、人生和道德的框架,構成了藏族文化的靈魂,決定著藏族人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它的差異性亦即多元性是因為幾個藏族集聚區(qū)分別受到周邊不同文化的影響而造成的。”[2] (6)也就是說,藏族藝術的精神中,是在宗教藝術影響下所形成的以神性為主流,同時兼容世俗性與融合性的藝術。對于這一點,西藏藝術研究所劉志群曾在《藏文化特性論探》一文中,對藏文化的特性做了較為詳細和全面的梳理,在他看來:作為東方文化之一的西藏文化,比較起西方文化來,就顯示出了它那精神的、整體的、裝飾的、原始的特性;它作為中國的一個民族文化,比起主流民族漢文化來,又顯示出了它那宗教的、古老的、神秘的、詭異的特性;它作為東亞、南亞、西亞交通接觸中心之地的藏族文化,比起歷史上往來影響巨大的印度宗教性文化來,則又顯示出了它那宗教與世俗兼容的、開放的、獨創(chuàng)的特性。[3] (35-36)
從這段論述可知,除了宗教性外,西藏文化還具有開放性、兼容性等特性,按照劉的介紹,西藏的風馬經幡“充分地體現了西藏文化的開放性、兼容性、綜合性、凝聚性特征所形成的天地人神同場共舞的特殊氛圍和境界。”[3] (6)
藏人生活的宗教情結
當然,在上述特征中,尤以“宗教情結在藏族人心目中占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宗教信仰在藏族人心目中是高于一切的”。[2] (6-7)這種情結已經深深地融入藏民的血液中,不僅存在于藝術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更存在于每一個藏民或者生活在藏區(qū)的人們的心中,影響著藏人的生活方式、藝術創(chuàng)作以及文化特質。對于這一點筆者很有感觸,我曾于2007年7月陪同中國藝術研究院的方李莉研究員考察西藏的文化生態(tài)。在考察塔爾寺的時候,我們不僅遇到在路上磕長頭的人們,也看到在寺內、寺外的石板上不斷磕頭的人們。看到這些情景,方李莉研究員與陪同的導游有如下一段談話:
導游:他們每天都在這里磕長頭,晚上的時候在周邊的旅館里休息,每天都背著干糧, 他們是非常虔誠的。
方老師:這樣說,一個信徒,一個普通的牧民要磕十萬個長頭。
導游:是,如果許愿以后,還要磕十萬個長頭。
方老師:他們都是從他們的家鄉(xiāng)來?
導游:對,有些是從他們的家鄉(xiāng)一直磕長頭到這里,有的在塔爾寺這個地方專門磕長頭 也是有的。
方老師:就住到這里,能住多久呢?
導游:一年半載的也有,三四個月的也有,都是根據他們的身體狀況而定。①
另外,在青海湖的牧民家中訪談的時候,我們仍然感覺到這種深深的宗教情結。按照陳國典在《藏傳佛教信徒的朝圣意識》一文中的說法,其基于長時間的考察和對230位朝圣者的隨機問卷和訪談調查,認為這種朝圣意識即是“從‘我’的狀態(tài)向‘無我’的狀態(tài)過渡的過程”。[4] (91)而其朝圣意識主要是“自我意識”和“圣地意識”構成,而圣地意識則包括四個層次:“私我圣地——社群圣地——邊緣圣地——超我圣地”。[4] (91)按照陳的調查和思考,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朝圣者這種純然的宗教意識,無論出于何種目的,但最終是要通過朝圣的過程,或者某種“儀式”而達到“無我”的狀態(tài),或進入“超我圣地”,這種宗教意識必然地要影響到西藏的藝術,從而形成一種深刻的文化精神。無論是朝圣者自身,還是藝術家,或者是任何一個進入西藏文化中的“他者”,都會深深的受到這種“儀式”的震撼,這也就是為什么要特別強調西藏藝術的文化精神之所在。當然,至于這種宗教情結的負面影響,如安于現狀、無進取心、務虛不務實等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故此不作展開,筆者僅就這種宗教情結對于文化藝術,以及藏族藝術中的文化精神作一探討。
上述朝圣意識,不僅表現在磕長頭這種形式中,更重要的是已經滲透到了藏民的生活中,這從我們在青海湖畔對當地牧民的訪談中,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深深的宗教情結,對話如下(筆者下稱劉,嘎哼尼瑪的弟弟稱嘎弟):
劉:你們最崇拜的是什么東西?
嘎弟:釋迦牟尼。
劉:冬蟲夏草,你們吃不吃?
嘎弟:我們不挖。
劉:為什么不挖?
嘎弟:我們有四種法。不殺生、六根清凈、騙人的話不說、不給的東西不拿。
劉:一個是不殺生,騙人的話不說,人不給的東西不要,自己的東西自己用。這幾點太好了。
<?劉:如果不是阿卡,凡是信佛的人也要堅守這四條嗎?
嘎弟:是。這是最重要的四個。
劉:怪不得藏族這個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就這四點就非常好,可以發(fā)揚光大。②同時<?方李莉老師與嘎哼尼瑪也有一段對話(方李莉下稱方,嘎哼尼瑪稱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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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訪談青海湖牧民 (左1方李莉,左2牧民,右1嘎哼尼瑪) |
方:你們給佛交錢,是不是希望佛讓你們發(fā)財。
嘎:不是。
方:那是為什么?
嘎:為了和平!為了這個地球上的人!我們信佛教,是為了私的話,那是不行的。這在我們佛教的經上寫的清清楚楚。他的那個行為(指跟游客要錢)不是和尚。他要得是自己的財產,他六根不清凈。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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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訪談青海湖牧民 (左1方李莉,左2牧民,右1嘎哼尼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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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訪談青海湖牧民 (左1方李莉,左2牧民,右1嘎哼尼瑪) |
圖1訪談青海湖牧民 (左1方李莉,左2牧民,右1嘎哼尼瑪)
所謂六根不清凈,這是藏人心中的一種價值取向,中央民族大學班班多杰教授指出,“佛教給藏族賦予了三個不同層次的價值理想與價值預設。藏傳佛教認為,作為一個健全的人,首先要樹立起脫離三惡趣,生人天善趣的理想境界。” [5] (27)正因如此,才使得我們考察中所遇到的藏民中都有這種神圣的宗教感,也才有了上述的一段對話。我還清楚的記得,當時方老師問他們的時候,他的一句話對我觸動很大,他說:我們祈禱,是因為我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幸福、都平安,而很多內地來的游客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在他們的心中,希望自己多發(fā)財、多升官。至于這種說法,雖然我們不能完全茍同,但至少嘎哼尼瑪的說法從側面再次印證了在藏人心中的這種價值取向,即如上述之三個層次的價值觀中所謂第三個境界:致力于一切眾生的解脫,也就是“慈悲”,通俗的說法就是“利他”的思想,這種思想已經深深扎根于藏人心中,才使得他們的藝術中充滿一種神圣的宗教感,也才能保持藝術中的純凈,這當然也是我們在考察途中不時感受到的震撼。而對于嘎哼尼瑪所說的部分內地人,實際上就是宗喀巴大師所說的凡人,即“世俗之人將變化無常之人身及世事執(zhí)著為恒常實有由此顛倒識之遮蔽,故生起即身即世將永駐之分別心,從此即起需求欲,進而諸凡夫唯尋求如何滅除今生今世之痛苦,獲取今生今世快樂之方便,至于來世、解脫、成佛之類之大事,則無任何興趣,故爾不考慮,不觀察。既然如此,他們亦不會生起皈依佛法之心了……如是,諸凡夫因渴望自身永駐之理念所蒙蔽,遂于美譽名聲、利益權勢生起強烈的貪著之心。” [6] (98-99,206-207)
宗教性在藏族藝術中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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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逯長江《大昭寺門前的祈禱》(油畫) |
回到西藏藝術的本體而言,無論是作為代表西藏藝術大成的布達拉宮,還是藏區(qū)各種吉祥符號以及各種藝術形式,無不超越具體的物象,而直指精神層面及其象征意義。具體到繪畫來看,西藏的繪畫不以對客觀物象的準確描摹為取向,其意不在于簡單的復制,而在于用筆和顏色,在于如何表現人們的主觀意態(tài)。換句話說,西藏藝術表現的是一種“神性”,即“神”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又多半與佛教教義的傳達和接受有關,同時通過人們內心的體悟或冥想而進入一種“真實”,當然這種“真實”一定與具體的人相聯(lián)系,既是特殊性的,同時又是普遍性的,雖然程度上有差別,但不影響其對“神”的崇敬。所以,陳昌文在《論藏區(qū)宗教的社會價值》一文中提到:“以彼岸神性——同時也把這種神圣崇拜投射到此岸權威——和節(jié)欲獻身的信仰為依托,從而調節(jié)低水平生存條件下的社會關系。節(jié)制欲望,以多余財富為罪孽,以供奉施舍為上善,輕此生重來世。”[7] (49)正是這種現實與非現實、此岸與彼岸的交融,使得西藏藝術更多的籠罩著神秘的光彩,而這種光彩比其他地區(qū)的藝術更具有地域性和民族特色,這也就是為何西藏成為當今人們心中唯一的圣土,可供朝拜與心靈得到滌蕩與凈化的地方。因此,西藏藝術,無論戲劇戲曲、舞蹈、建筑、工藝與繪畫,無不體現這種圣靈的光環(huán)。

圖2逯長江《大昭寺門前的祈禱》(油畫)
而杜齊在《雪域西藏》中也有論述:“進行繪畫或雕刻是一種膜拜行為……”因此西藏藝術,尤其是繪畫藝術中,其表現更多以現實主義的手法為主,因為這種手法可以更好地去表達那種每個人心中對西藏以及西藏文化的崇敬。在考察西藏的路上,當我們駕車經過雪山和唐古拉山口的時候,在我們一行四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種莫名的莊嚴,這種莊嚴就如置身于一位慈祥而又威嚴且充滿智慧的老者面前,不由你不從內心體悟:雪山無言,但這種無言背后卻是涌動著的無窮的力量,這種力量通過藏人的虔誠和藝術形式,以某種有形、無形的存在表達著。除了繪畫的形式,色彩同樣體現著藏人深層的文化心理。按照陳笑鷗在其碩士論文《藏族的色彩審美和藏族文化》中對藏族色彩的論述可知:“藏族在審美習慣上認為藍色像天空,靜穆、深遠;白色像云絮,潔凈、清純;黃色像土地,富有生氣與活力;紅色像火焰,充滿熱情和勇性的力量;綠色像江水,意味著生命和富有。這五種異常單純的色彩與青藏高原的純凈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是藏族人民獨特審美感受觀念和情趣的濃縮,充分顯示了藏族人民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強烈、質樸的思想感情。”[8] (11)當然,陳也提到了藏族對紅色的厭惡之情,這與漢族人對紅色的態(tài)度是極不相同的:“藏族在心理上賦予“紅”一詞的是厭惡嫌棄的感情,只有那些念佛的僧侶們,才著絳紅色的長裙,披絳紅色的袈裟,這種顏色被認為是一種‘不正色’。僧侶們以此卑賤的服色,表達他們終生苦行的意愿。”[8] (10)由此可見,我們在理解藏族藝術,尤其是繪畫藝術的時候,又不得不了解和認識藏人對色彩的這種獨特的視覺審美,也就是說,去了解其藝術中所體現的深層的審美心理,即藝術精神。否則,只能流于形式,而不能深入到其精神的深處,因此形而下的繪畫技巧并不等同于藏人的藝術,換句話說,藏人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更多的是一種長期積淀的文化精神的表達,而非僅僅是表面的形似,這種形似只得到了對象的表面,而未探及其心靈。因此我們再看到一些內地畫家描寫藏族的繪畫,無法體會到其背后那種感人的力量的時候,也就不奇怪了。
綜上所述,對藏族藝術的考察,除了對形而下的技法及形式的關注外,更重要的是對形而上的文化精神即其宗教性、神性、開放性及兼容性等的關注。離開了這種文化精神,就無法真正理解西藏藝術及其獨特價值。
注 釋:
①來自訪談錄音。時間:2007年07月14 日,地點:青海省塔爾寺。
②來自訪談錄音。時間:2007年07月16日,地點:青海湖牧民訪談(嘎亨尼瑪一家)。
參考文獻:
[1]扎雅.西藏宗教藝術[M].謝繼勝譯,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
[2]熊帝驊.西藏藝術的定位研究[J].西藏藝術研究,2006,(3).
[3]劉志群.藏文化特性論探[J].西藏藝術研究,2006,(3).
[4]陳國典.藏傳佛教信徒的朝圣意識[J].求索,2005,(10).
[5]班班多杰.論藏傳佛教的價值取向及藏人觀念之現代轉換[J].世界宗教研究,2001,(2).
[6]宗喀巴著.菩提道次第廣論[M].西寧:青海民族出版社(藏文版),1985.
[7]陳昌文.論藏區(qū)宗教的社會價值[J].西藏研究,2001,(5).
[8]陳笑鷗.藏族的色彩審美和藏族文化[D].蘭州:蘭州大學,2007.
Tibetan Art and Its Cultural Spirit - Inspired by anthropology investigation
LIU Ming_liang
(Art Education Research Institute of QiluNormalCollege, Jinan 250013, ShandongProvince)
Abstract: As the peculiar Tibetan art culture spirit, religion has deeply influenced the content and form of Tibetan art. With the aid of art anthropology investigation,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Tibetan art peculiar cultural spirit and holds that Tibetan art study and creation should not only focus on the physical body of knowledge, but also deeply understandthe art of Tibet cultural spirit.
Key words:anthropology investigation; Tibetan art; cultural spirit; relig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