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陘拉花”是河北省有代表性的民間歌舞之一，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東南正村是“井陘拉花”的發(fā)源地，最近筆者到那里進行了采訪。
問起“拉花”名字的由來，當?shù)匕傩照f法不一。有的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很久以前，石頭村有個叫拉花的姑娘，看上本村的小伙兒，可附近有個山大王把她搶去做壓寨夫人；村里人為救拉花自編舞蹈，假裝上山祈雨，趁機殺死了山大王，救回拉花，使一對年輕人終成眷屬，從此這個自編的舞蹈就叫拉花。還有人說是當?shù)匾晃慌e人從洛陽移回牡丹花，從此這富貴之花在井陘落戶；為紀念此事，人們編出拉花舞蹈。更為普遍的說法是，拉花是“拉荒”的諧音。井陘地處要沖，為兵家必爭之地，歷年戰(zhàn)亂頻仍；加之土薄地瘠，旱澇無常，人們背井離鄉(xiāng)，逃荒在外，歷代不絕?？嚯y的生活產(chǎn)生了苦難的藝術(shù)。
逃荒能逃出優(yōu)美的民間歌舞，逃出一種享譽海內(nèi)外的文化藝術(shù)，真令人不可想象！如此看來，“井陘拉花”與“鳳陽花鼓”身世相仿，異曲同工。
井陘拉花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它約濫觴于宋元，盛行于明清。任何一種藝術(shù)都離不開其生存的環(huán)境和生活的土壤。井陘地處山區(qū)，素有“開門見山，走路爬坡”的說法。井陘縣名得自太行八陘之一的“井陘”，陘，山脈之斷口，這里是晉冀交界之地，是河北中心地帶通往山西、陜西的必經(jīng)之路；近代鐵路肇興，這里修建了石太線。由于地處交通要道，歷史上很多著名的、慘烈的戰(zhàn)役就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韓信背水之戰(zhàn)，下井陘擊趙，以兩萬兵力迎戰(zhàn)20萬人馬，此為必經(jīng)之路。唐代郭子儀率兵平定安史之亂，也是經(jīng)過這個地方直搗敵后。北宋年間為了保衛(wèi)大宋江山，眾多大將死守這座古城，血戰(zhàn)到底。晚清庚子之亂， 大同總兵劉光才率兵在東天門抗擊八國聯(lián)軍，打了一次少有的大勝仗。直到抗日戰(zhàn)爭，這里是著名的晉察冀根據(jù)地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八路軍在敵后重創(chuàng)日軍的百團大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新中國建立后，井陘人民才過上了安定的生活，古老的驛路上再也沒有戰(zhàn)馬的嘶鳴。但秦皇古道上深深的車轍記錄下了歲月的滄桑，一代代一輩輩的井陘人承受了數(shù)不清的戰(zhàn)亂之苦，這一切記載在史書里，也體現(xiàn)在民間藝術(shù)中。“拉花”就是在這樣的特殊背景、特殊氛圍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
井陘人拖家?guī)Э诮Y(jié)伴逃亡時，要艱難地爬山越坡，互相拉拽攙扶，不時要掂掂肩上的包袱，這就形成了以“擰肩、翻腕、扭臂、吸腿、撇腳”等為主要舞蹈語匯的經(jīng)典動作。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對于當時逃難的人來說，想都不敢想，他們想著是怎樣活下去，怎樣才不至于餓死凍斃。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和悲愴的情懷感受，促成了“拉花”蒼涼、壓抑的藝術(shù)風格。難怪很多人把井陘拉花稱之為“悲情拉花”。筆者看到的拉花藝術(shù)，確實悲情，但更有一種悲壯之美。舞蹈外在的步伐和節(jié)奏，體現(xiàn)了井陘人民堅韌的性格。而舞蹈淳樸剛韌的內(nèi)涵，則展現(xiàn)了井陘人民優(yōu)秀的心理素質(zhì)。演員端莊的體態(tài)、舒展的舞姿、樸實的個性，洋溢著井陘人民自強不息的精神風貌。拉花，就是井陘人民頑強生命力最真實的寫照。
二
井陘拉花的音樂節(jié)奏鮮明，韻味無窮，乍聽起來帶有點宮廷味。但不全是；它和地方民俗小調(diào)融合在一起，舒緩抒情，古樸典雅，深沉美妙，穩(wěn)健莊重，可謂剛而不野，柔而不糜，華而不浮，悲而不泣。
拉花表演的道具繁多：有傘、鞭、扇、弓等等，且各有寓意。如彩傘象征風調(diào)雨順，包袱象征豐衣足食，花瓶象征平安美滿，太平板象征著四季平安，霸王鞭象征著文治武功等等。
傳統(tǒng)拉花表現(xiàn)程式主要內(nèi)容有“****同春”、 “賣絨線”、“盼五更”、“下關(guān)東”等。
拉花表演主要動作是“拉”，其次是推、蹲、翻、擰、傾等，構(gòu)成了它的表演特色。其一招一式、手眼身法步都有一定規(guī)范性。在動作上華而不浮，實而不僵，比別的舞蹈更富有魅力。例如“撥林上山”步體現(xiàn)了在山林遍野、山陡路滑的自然環(huán)境中行進的艱難姿態(tài)。“下扇”則反映了逃荒路上男女之間眉目傳情相攜扶的情景。拉花的表演性極具張力， 從而使其淳樸性獨具魅力。
看過井陘拉花的人都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越看越愛看，每看每新，百看不厭，只到自己也想學兩手，也想下場舞將起來。拉花是一門綜合藝術(shù)，聲、樂、舞、情無不引人入勝，但其中最為惹人眼球、撞人心扉的還是舞蹈。例如一個動作：拉、伸長、廷伸，然后回來再翻，在源于生活上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但又高于生活，其動作大開大合，自然舒展，穩(wěn)健流暢，輕盈細膩，將人體的柔韌性、造型美以及情緒表情的精神展現(xiàn)發(fā)揮到極致。這是心靈與動作同步表現(xiàn)出來的。中國舞協(xié)原主席賈作光先生對此有過極高的評價：“井陘拉花是民間舞蹈園地中開放得最艷麗的奇葩。”筆者聞聽，認為當之無愧。
三
在井陘礦區(qū)文化局劉局長的引薦下，我來到俱樂部，觀看一支純屬業(yè)余組合卻又超越專業(yè)水準的具有超凡精神動力的舞蹈隊的表演。當拉花音樂響起，俱樂部門前所有過往的老鄉(xiāng)都駐足傾聽，有的翹首探望。我一個外人，強烈地感受到老鄉(xiāng)們是在聽自己的音樂，那種滿足與驕傲真是難于言表。
樂隊里有一位消瘦的老人，中等身材，正全神貫注地揮舞著鼓錘。我眼前一亮，這不就是那個經(jīng)常在電視里出鏡，提起井陘拉花無人不曉的老藝人武新全老師嗎？
握著老人那雙粗糙的大手，我心中掠過一絲憐憫。這雙手讓我感受到歲月的磨礪，以及一個老人在追夢路上那鮮為人知的酸甜苦辣。提起拉花，武新全老人浸透疲憊和迷茫的眼神頓時一亮，充溢著希冀。說起拉花的故事，老人興奮不已，滔滔不絕……
“我學拉花與石家莊解放同步，也就是八九歲的樣子，跳了一輩子拉花，可以說拉花比我的生命都重要。我一個人影響到全家人都練，就連年邁的父母親也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扭拉花。不夸張地講，我的家可以組織一個拉花隊。老婆、姑娘、小子都是跳拉花的好手。雖然拉花進入香港，也進入中央電視臺，參加CCTV舞蹈大賽并獲得三等獎，但最令我難忘的還是1957年進北京。在此之前，我連石家莊都沒去過。那時外面沒有人知道拉花是什么，我們?nèi)チ?，帶?lsquo;****同春’進入北京一流劇場，還進了中南海，和老一輩藝術(shù)家一起照像，只要一閉上眼睛，當年的一切都歷歷在目，那種感覺實在是太難忘了……”
我被武新全老人的幸?；貞浉腥局．攩柶鹄ǖ默F(xiàn)狀以及對拉花前景的設(shè)想時，透過老人的沉默，我看到了一個老藝人在追夢路上的艱難，就像這山路一樣坎坎坷坷。我感受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奈，更理解一個老藝人奮斗之后不被人理解的那種辛酸。武新全老人言語不多，但質(zhì)補無華，他那種甘苦自知無需人喝彩的人生態(tài)度，更令人欽佩。但我相信有歷史作證，人民不會忘記，子孫后代都不會忘記，拉花一定會傳承下去……
井陘拉花之所以有今天的輝煌，那是因為它的背后，有著無數(shù)個默默奉獻的人，武社庭就是其中之一。按照具體身份，在拉花表演中他只是一個樂手，但53歲的他卻見證了拉花發(fā)展的點點滴滴。為拉花他可以不顧孩子上學，拿著自家所有的積蓄去演出；為拉花他可以放棄人們所羨慕的官位不做，默默地當好文化館館長，為拉花的繁盛奉獻畢生的心血。他是那種寧愿自己凍著，也要把拉花抱在懷里的人，因為拉花的未來牽著他的心。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感染了妻兒，為了逼女兒學拉花，他拿個竹棍硬是把女兒的手腕給打腫了。他執(zhí)著癡迷，沒有一點功利思想，我原以為這個在幕后做了太多貢獻的藝人，為拉花流過太多的眼淚、有過太多的不被人理解的樂手，一定有太多太的委屈，可武社庭的話又一次讓我刮目相看。他很真誠地說：“個人的得失無所謂，只要老百姓能記住拉花，子孫后代能記住拉花，拉花能傳承下去，就足矣！”最后他給我唱了一段拉花里的情歌：
綠的是葉，
紅的是椒。
二八佳人來摘椒，
心里想著情郎哥，
叫刺兒扎著了。
武社庭告訴我，傳說拉花舞蹈的音樂是從寺廟里偷出來的，因為拉花源于人們拉荒，人們總來寺廟里乞求神靈保佑他們過上平平安安的生活，過上有吃有穿的日子。由此，我便想為質(zhì)樸勤勞的井陘人民，對那些默默地為拉花藝術(shù)付出心血的老藝人祈禱一番，祝他們的身體健康，平安如意！
回來的路上，我因暈車吐了，車上的人們幾乎都是井陘老鄉(xiāng)，他們有的遞過塑料袋，有的忙開窗戶，有得遞毛巾，讓我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感動不已。井陘拉花好，勤勞、善良、質(zhì)樸的井陘人更好。
四
提到井陘拉花，不能不提到一個人——石家莊市舞協(xié)原主席、紀念石家莊解放60周年大型電視文獻片《60年60人》之一的楊曉泉老師。經(jīng)過多方打聽，筆者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老藝術(shù)家，他精神抖擻，神采奕奕，滿臉的燦爛笑容。 當老人得知我是因拉花而來時，顯得更加熱情，從屋里拿出一本超厚的《世界舞蹈大辭典》。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看到了記載拉花的那一頁，是楊老師所寫。
楊曉泉告訴我，他是土生土長的正宗的東南正村人，爺爺父親都是扭拉花的，10歲開始學藝，最難忘的是他和武新全等6人表演的“****同春”進入北京，并受到了周恩來、朱德等中央領(lǐng)導的接見。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就蹲在周總理的前面，總理問他：“叫什么？哪來的”？他一一作答，而后問總理：“毛主席怎么沒來”？總理說：“毛主席很忙，我代表毛主席跟你們見見面。”就在總理與他握手時，他看見總理的中指上還有墨水的痕跡，說明總理的工作非常繁忙，真是日理萬機?？上У氖牵@珍貴的鏡頭留念，在文革中都被破壞了，這給井陘拉花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
對拉花我是個門外漢，但又很好奇。
“楊老師您說拉花真的是逃荒路上扭出來的嗎？”
“是呀，我爺爺那個年代，遍地逃荒人，在艱難的山路中，人們邊走邊扭，以此為生，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舞蹈動作像登山的原因。還有一點可以證明他的真實性，傳統(tǒng)的拉花是由6個人來扮演的，有老人、有夫妻、有孩子，實際上就是一個家庭的逃難景象，這也就是為什么拉花看上去，總給人一種沉重感的原因。”
“那拉花是秧歌嗎？”
“不是，秧歌要雙腳離地跳起來，可拉花必須扭起來，要不怎么說是扭拉花呢。”
說著老人從沙發(fā)上起身，表演給我看，我頓時驚呆了！楊老師身輕如云，一扭起來那春風得意的樣子，實在讓人無法和他的年齡連在一起。
問及老人對拉花的前景如何看待時，老人沉思了一會兒。
“拉花不是一個人的，他是幾代人奮斗的結(jié)果，是群眾智慧的結(jié)晶，我扭了50多年，全家4代人扭拉花，真有割舍不斷的情感。拉花本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更好，可因種種原因，未能達到理想中的輝煌。拉花是我們石家莊的一張名片，在井陘、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是獨一無二的，它應(yīng)該發(fā)揚光大，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也要讓拉花傳承下去……”
聽著老人的話，我的心中肅然起敬。為了拉花，這些老藝人老藝術(shù)家，真正做到了忘名忘利忘我，有這樣的領(lǐng)路人，有這樣一支具有超凡精神的拉花隊伍，這朵從苦難中歷練出來的民間藝術(shù)之花，一定會常開不敗。
井陘礦區(qū)文化局劉局長約我去參加井陘每年一度最熱鬧的連莊會，我知道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民間盛景。每年的正月十五至二十，也就是元宵節(jié)前后，喜歡拉花的朋友，都聚到一起放桿火，吃百家飯，走流水席，到時最有特點的節(jié)目，都聚到了這里進行表演，走街串巷，每個人都盡興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我一定多叫一些喜歡拉花的朋友，體會那火爆熱烈的場面帶來的特殊的精神享受。吃吃井陘的百家飯，體味一下井陘人民的真誠與豪爽。據(jù)說這種連莊會，在井陘年年如此，歲歲相似。
石家莊是文化藝術(shù)發(fā)展的一片熱土，而井陘拉花根植于民間土壤，根深葉茂，源遠流長，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精粹，是民族民間藝術(shù)的瑰寶。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就是保護我們民族的文化特色；我們多保護一些，留給我們后代的就多一些，留給世界的就多一些。
（《文史精華》2008年第2期 ）